给爹洗脚11年

给爹洗脚11年
马保瓜,稷山县人。山西省特级教师,山西省学科带头人,山西省百名优秀校长;运城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;稷山县十大女杰,稷山县十佳校长。稷山县城区联区原副联校长、城区西街小学校长。闲暇时光喜欢独自徜徉在书本的字里行间,偶尔动笔写些小文,自我陶然。

(一)

41年前,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,凌晨时分,父亲在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,猝然间病倒了。尽管县医院的救护车和急诊医生第一时间给予了全力救护和治疗。但最终,父亲还是远不能恢复到像以前那样的正常状态。之后,就落下了半身不遂,全身失去了平衡,左胳膊僵直地拐在身前,怎么也拽拉不直,一只脚拖在地上,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,行动很是吃力。

在我之前的印象里,从未见过父亲掉眼泪,他随和又稳重,是一位非常能够把持分寸的人。然而,生病后的父亲和之前似乎判若两人,无论哭还是笑,都难以自控,而且哭笑无常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我是唯一留守在父母身边最小的女儿。父亲的骤然倒下,对我来说,不啻于晴天霹雳。每次看到父亲或悲或喜情绪失控的样子,我的心就像被撕扯一样得疼痛。时常一个人偷偷地在哭。

首先,摆在家人面前的困惑是父亲的生活已基本不能自理。大哥、二哥工作在远离故土的千里之外;三哥是县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,工作性质决定了他每天需要坚守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,不能经常回家;三个姐姐已出嫁多年,正处在上有老下有小的特殊困难时期,只能忙中抽闲,不定期回娘家探望。

父亲身材高大,肩宽体重。生病以后,行动笨拙不便,每挪一步路都非常吃力。年迈的母亲,每天朝夕不离地伺守在父亲身边,像拐杖一样努力支撑着摇摇晃晃的父亲,在院子里挪步锻炼。在个子低矮的母亲眼里,我父亲更像一架笨重的大山,而且随时都有倾倒的可能。那些年,母亲身体就不看好,常伴有多种慢性疾病,在岁月的侵蚀下,两条早已变形的罗圈腿,更无法正常下蹲。因此,从一开始,为父亲洗脚这一重要的使命,就历史性地落在了我的肩上。人常说,女儿是父母贴心的“小棉袄”。面对父亲的不幸,我打心底里自觉自愿承担了这份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。平日里,除了尽己所能照顾父母外,坚持为父亲洗好每一次脚,已经固化成我的一种惯。

1980年正月,我出嫁了,婆家和娘家是同村,只隔一百多米远。结婚后,我多了一个帮手,父母亲身边也多了半个儿子。每个周日,我的第一件事,就是安排自己给父亲洗脚;我爱人也总会记得,把放在我家北厦门口东侧砖圪台上的大水瓮挑满。等这一切完毕后,我就会留下来帮助母亲收拾屋子,陪父母说说话,拉拉家常。父亲虽不能到村子里更远的地方走动,但每个星期日,有我的陪护,父母的身边少了寂寞和孤单。

生病后的父亲,每天只能窝在家里,看不到外面更大的世界,最远也只能到村子里的十字街口,晒晒太阳,唠唠嗑。但每一轮星期里的七天,哪一天是星期几,他在心里都划算的一清二楚。有一次,我妈给我说,“每到星期日,你dia(爹)就坐在圈椅上,眼窝不眨地朝门口瞅,nie nie(静静)地等你回哩。”听母亲说着,一股酸涩涌上心头,脑子里幻化着迟缓的父亲,想我盼我的体态和眼神,泪水在我眼里打转。我明白父亲之所以在乎哪一天是星期几,不就是想见我、盼我星期日早点回家吗。生命里有期待、有牵挂,才会情有所寄、心有所依,日子里才会有煦风和阳光。我和父亲的感受一脉相通、息息相融。每到周末,无论有再难再大的事,也阻挡不了我回家的脚步。

(二)

转眼,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2年了。但父亲的身影,尤其是父亲的那双脚,时常会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,既朦胧遥远,又清晰熟稔。

父亲生病后,两条腿、两只脚明显不一样了。那只好脚,皮肤虽然松驰,但肤色正常;而他的左腿从小腿肚子以下到脚掌,皮肤的颜色是偏肉红色的,有时还略微偏一点点肉紫色,而且总是绷得紧巴巴肿胀的样子。尤其是他的大拇脚趾甲,又灰又厚,缺乏韧劲,既硬又脆。趾甲的横截面里,是厚厚的一层如白硝般粘掣在一起的粉末碎状。

每周一次给父亲洗脚,我都会认真去做。首先把藤条椅子搬好,扶着父亲坐稳坐实,再把兑好的热水盆端放到他面前,同时在旁边再放一个暖水瓶,为方便往水盆里不时加水调温。然后蹲下来解开父亲的腿带子,慢慢为他脱掉袜子,绾起裤口,用两手扶握着父亲那只肿胀的左脚,轻轻地往盆子里放。父亲便会自个抬起右脚自动地放进水盆里。热水漫过了父亲的脚趾和脚背,我把双手伸进水盆里,往父亲的小腿及脚踝处不停地撩着水,适度地揉搓着脚背和脚底等各个部位,用手指仔细地搓揉他的每一个脚趾旮旯,将污垢全部搓洗掉。老茧厚实的脚后跟经过热水浸泡后,我就把父亲的脚抬起,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宽面小凳上,用长长的小刀,仔细地去刮掉脚后跟泡软的茧层。等把双脚洗干净后,再用干毛巾轻轻地擦拭双脚,为父亲穿好干净的袜子,最后用腿带子绑打好裤脚口,穿上布鞋。洗完脱下来的脏袜子,收拾停当后,就搀扶着父亲在土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一会儿。父亲时常一边颠簸地走着,一边自语:“洗了脚,就是好,爽快多了……”看着父亲温润满足的眼神,我的眼里一阵泛潮。可怜的父亲,满足感实在也太低廉了,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洗脚,在爹这里,却是一种无比的享受。

大约每隔两、三个星期,我就要大动干戈为父亲修剪一次脚趾甲,这可是个操心费劲的技术活。爹的大拇脚趾甲两侧边缘及顶角处,由于指甲长出来就往脚沟里扎,因此,这里是最难干的活。每次修削后的大拇趾甲斜截面,足有少半公分厚。为了彻底弄干净,我总要大下一凡功夫,用倾斜约60度的刀片顶角,一点一点小心地去探、去掏、去削。尽管我小心翼翼,还偶尔会有刀尖意外蹭破大拇脚指头的时候。眼看着鲜血像红豆粒似的突地往外冒出来,爹的脚就会蓦地抽动一下,眉头猝然紧皱。我有些措手不及,急忙用双手捏住爹的脚指头,惶恐地说,“爹,一定疼了吧,都怨我不小心。”爹立刻下意识地舒开眉头,满脸故作振静地说:“不疼……不疼……你该咋弄就咋弄。”

年复一年,在给父亲洗脚的时候,偶尔能看出爹的眼神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歉疚和不安。为了让爹放松,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逗他开心。比如,在洗脚前给父亲脱袜子时,间或会闻到一股酸馊味,爹显得有些局促。我就半开玩笑说:“这味儿真是绝了。”一边故意歪过头嘟着嘴巴,仰面朝天做着鬼脸,逗得我爹“嘿嘿嘿”地一阵憨笑;给父亲搓脚后跟时,就得用一只手往上托住爹那只迟钝的脚,偶尔拿捏不稳,爹的脚就会“咚”的一声滑落到水盆里,洗脚水往往会溅到我的脸上甚至嘴唇上,爹一脸窘态紧赶看着我。我一边抬起胳膊用袄袖子去擦脸上的水渍,一边故意漫不经心地说:“爹,这味儿窜,美得太太哩!”逗得我爹“噗嗤”笑出了声,昏花的老眼里噙着泪花。

(三)

1989年8月下旬,我从离家二里地的下迪中心小学,调到了县城一所学校教书,在新的环境下开始面临工作生活的种种挑战。在学校每天要带班容量五、六十人的毕业班数学主课,还要兼任历史或地理副课;一贯从严律己、责大于天的我,备课、批改、辅导,样样都要精到细致,而且务必保持所任班级的教学质量始终遥遥领先;我的两个孩子正处在上学、身体等各个方面都要关注的成长期;家里一日三餐,里里外外,洗洗刷刷……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。然,再忙再累我都不会忘记为父亲洗脚,乃是我核心使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。每个礼拜天,我会排除一切困难,照例骑上自行车奔赴二十多里路回家,亲手为父亲洗脚,陪父母度过一个个让他俩翘首企盼的星期日。

一个深秋的星期天,快到中午12点之前,我才忙完一周堆积的家务,匆匆骑自行车往家赶。一进门,我妈就告诉我:“你大大(大姐)今个上午来了,见你没在,把你爹脚洗了。”我一听,还没有来得及回话,我妈就接着说:“你爹还念叨着想让你再给他洗一遍。”我随即把目光投过去,不解地看着父亲,只要能将就从不肯开口麻烦人的爹,今天这是怎么了?我正纳闷,又听我妈说:“你爹觉得你大大没有洗到他的心眼上。”呃,原来是这呀,我总算明白了。看来,父亲对我给他洗脚的“专业”标准,早已在心里形成了一种惯性的依赖。不仅如此,这里面还隐含着一份不可替代的心理寄托啊!我忽然有一种使命光荣的欣慰,同时从心底陡然生出几份自得,因为被老爹依托和念叨的感觉,还真得蛮好哟。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,拿来暖水瓶往盆子里兑好水,蹲下来把洗脚盆放好,再把父亲的脚慢慢抬起,给他脱掉鞋袜……爹一直不言语,只咧着嘴笑。我趁机故意调侃他:“这老汉,洗个脚还认人哩么。”我爹听着,乐的满脸像一朵绽放的老菊花。

1990年,初夏的一个周日,我骑自行车带着三岁半的女儿回家。下午给父亲洗完脚后,天空阴沉了下来。怕下雨走不了,我赶紧把女儿抱到自行车上,匆忙往县城赶。在照南路上离108过道不远时,铜钱大的雨点突然密集地砸了下来,瞬间,大雨如注。我急忙扔下自行车,拉着女儿躲避到靠大路东侧一间低矮的小机井房子里。过了一会儿,雨小了,我抱着女儿走出机井房,举目四望,天地间雾茫茫一片,很显然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。到县城足有二十多里的路程,这样不确定的阴雨天气,我也不敢带着女儿冒然往城里赶,索性推着车子折了回去。

当我一手推开娘家街门时,一眼望见我父亲坐在北厦外屋的椅子上,满脸焦虑地朝大门口瞅着。爹一见我进来,愁容顿消。我知道,他是在担心我被雨淋着,能不能躲避雨?见我突然回来了,他的心一下子落到肚里了。父亲心疼地看着我。我搬来小凳坐在他的身边,揉搓着他的左手说:“爹,我今天和娃不走了。”父亲听我一说,即刻高兴地像个孩子,连声说:“不走好……不走好……”

屋外的雨,还在匀匀地下着。我和父母坐在外屋,看着雨水顺着屋檐川流不息,听着院子里雨打树叶“哗啦啦”的声响,和母亲拉着家常。从母亲嘴里得知,我每次出门后,我爹就一声不吭,在心里蹑蹑地跟着我走。每隔一会,他就瞅一眼桌子上的马蹄表,估摸着我该走到哪里了,就念叨一句路径那里的地名;再过一会,踅摸着我该到城里了,他才舒口气对母亲说我应该到学校了。我妈说话间,我爹一边听着,一边有些腼腆地看着我,眼神里满是依恋和慈爱。看着眼前稀发灰白的母亲,端详着日渐衰弱的父亲,我忍不住眼里花花的,心里酸酸的。

就这样,在父亲的无比牵念和依赖中,我心甘情愿地为他洗了11年脚,直到父亲不幸离世。人常说:好儿好女,不胜好胳膊好腿。是呀!在漫长的11年里,尽管我们全家都在尽可能地为减轻父亲的病痛而努力。但,对于病魔缠身的父亲而言,他身心所承受的煎熬和无奈,我们做儿女的谁也顶替不了。

1990年农历七月初一,父亲带着对亲人、对人世间的种种不舍和眷恋,悄无声息地走了!诀别时的一瞬间,我在父亲的身边嚎啕大哭!泪眼里,我看见爹的左胳膊奇迹般地伸直了。那一刻,我有一种莫大的释怀,感觉父亲是一身“轻松”地走了……这种感觉,让我在心理上对父亲从此“天涯”的牵挂,也“释然”了许多。

如今,32年过去了,冥冥中我一直都以为,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,自己天天能轻松自如地泡脚洗脚。如是,那该多好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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